老师来自南方,侗族,眼睫毛又黑又长又浓。

    她一个人来到山东念大学,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计划——落户、考上编制,成为老师,端铁饭碗。

    老师有一个特异功能,天生就会读心术,如果她跟一个人对话,对方当时的心声就会自动跑进老师的脑袋里。

    她讨厌知道别人的想法。

    九十年代的通讯不怎么发达,所以学生家长总会在放学前拦住她,问孩子的在校情况。

    通常了解了解着便哭起来,说自己不容易,每天辛辛苦苦,孩子还不省心。

    哭完之后便换了一副刻薄的模样,揪着孩子的耳朵对他破口大骂,孩子见多了便木了,任由自己的父母对他一系列打击,有些孩子则会呜呜哭起来,大喊着不要再说了,我乖,我乖。

    而这时候,家长们都会有一种天生的共识,“说你几句怎么了?”

    老师有点烦了,每天看着大同小异的闹剧的确让人心生厌恶,按她的性子,应该冷战瞧着闹剧的结束。

    可职业带来的责任感让她插手了,像个真正的老师那样苦口婆心,尽量委婉劝说:让家长多关注孩子的内心世界,而不是一昧让孩子接受家长某种踢皮球似的的情绪。

    大部分家长们是听进去了,但没过几天又恢复原样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她开始讨厌这个职业,而最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,那些家长最爱的是孩子,最恨的也是孩子。

    只有动物不会被她听到心声。

    养狗?她没有时间遛狗。

    养猫?刚好她对猫毛过敏。

    乌龟?好像还行。

    于是向来稳重的她,下课后风风火火收拾东西,跑去了花鸟鱼虫市场。

    逛了一圈,乌龟倒没买,因为老师看着乌龟慢吞吞地走的模样,心里就有根羽毛在挠,恨不得伸手帮它,若真买回去,估计没有减缓心理压力的作用。

    于是临了改了主意,买了几条小金鱼、鱼食,打算当鱼缸的木盆——这个游得比乌龟快多了。

    老师的步伐轻快了不少,心里哼着歌,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歌,只是街边的音像店都在放,放了很多年,也就记住了。

    “对你爱爱爱不完……”

    老师回家的路上需要走一条小巷,因楼层相隔较近,所以只有日到正中时才有阳光照射进来,小巷上方晾晒的衣服飘飘,时不时传来炒菜的声音和挡不住的香气。

    小巷里没有路灯,只有居民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和窗户里漏出。

    光影交错,半明半暗。

    老师对这条路无比熟悉,甚至还特地记住所有物品摆放的位置。

    算是一种变态的习惯。

    谁家的衣服多出了几件,说明来客人了;理发店破天荒清理那好多年没清理过的玻璃门……楼道里绿色的巨大翻盖垃圾桶……

    老师停下脚步,疑惑地看了眼垃圾桶。

    垃圾桶移出了一些,旁边墙角是垒得一人高的圆柱形蜂窝煤,位置也变了,在楼道老式灯泡的暖黄灯光下。

    老师看到蜂窝煤后隐藏着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她知道附近居民家的狗会趁主人不注意,偷偷溜出来,跑到垃圾桶翻吃的,吃饱后就窝在蜂窝煤和垃圾桶之间空出来的地方睡觉。

    那一次楼里的小姑娘哭天喊地,还以为是家里父母趁她不注意把狗扔了,大半夜跑去找狗,结果狗狗自己睡饱了回家,摇着尾巴扑在小姑娘的身上,把她气得不行。

    算是虚惊一场。

    塑料袋里的金鱼游来游去,头部碰到塑料袋的边沿后又钻了几下,发现实在过不去,才摇着尾巴返回。

    她今天心情好,举起手来,问塑料袋里的小金鱼:“小鱼啊小鱼,你说小狗的家人找不到小狗会不会很担心?”

    小鱼没有回应,冷漠吐着泡泡。

    老师凑近垃圾桶,踮起脚尖——一个男人背靠墙壁,膝盖弯曲,头上满是鲜血,看起来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她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,双手瞬间做出了反应,手上的东西脱落手指,“砰”的一声,木盆接触地面时发出短促的声响,装着金鱼的塑料袋也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水流出,湿了一地,也溅湿那一双白色的帆布鞋。

    老师没有惊呼出声,而是警惕地望了望四周,再看一眼受伤的男人。

    还活着。

    老师开始犯愁,死了还好办,打个电话报警做个笔录这事基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,如果救了他,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缠上。

    就那么一秒钟,她做出了判断。

    将在地上蹦跶的金鱼捡起,扔进还剩下一点水的塑料袋中,捡起木盆,像往常一样,走上楼梯,关上门,赶紧把木盆装上水,把奄奄一息的金鱼放进水中。

    金鱼得到了生之源,鳃盖一开一合得迅速。老师盯了金鱼许久,直到它们恢复正常才缓过神,猛地站起身,用侗族话骂了一句脏话,

    她意识到自己骂了脏话,啧了一声,“真是不吉利。”

    侗族人忌讳说脏话,因为说脏话意味着不吉利,也意味着说脏话的人即将带来厄运。

    她重新回到发现男人的地方,她移开垃圾桶,蹲在地上,拍拍晕倒了男人的脸,企图唤醒他,

    “喂,醒醒。”

    拍完之后发现手上沾了血迹,黏糊糊的,老师一脸嫌弃地将血抹到男人的衣服上。

    她这才察觉,男人的制服极为眼熟,定睛一看,发现是快递公司的制服。

    哪都通?好像是叫这个。

    男人竟然醒了,他半睁眼睛,视线看不清晰,只看到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不断重叠,在他眼前晃悠,头顶上是老式灯泡亮起的暖黄色光芒,乍一看,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。

    男人是迷糊,但没迷糊到把一个女人认作是神灵的地步。

    他说:“快走。不要报警。”

    不能牵连到普通人。

    老师却愣住了,她竟然读不到这个男人的心声。

    她又拍拍男人的脸颊,丝毫没有对受伤的人产生怜悯,“喂,再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男人没听清,“什么?”

    确认了,真的听不到。

    老师不再蹲着,猛地站起——决不能救这个男人,他的心声听不到,就说明这个男人特殊到可以抵御她天生的能力。

    从麻烦晋升为大麻烦,绝不能救,就等着明天清洁工发现他的尸体吧。

    她又把垃圾桶摆回了原位,控制不住又说了句脏话,翻译成普通话:你妈妈的祖宗。

    “这么晚出来扔垃圾呀?”晚饭后散完步回家的老奶奶看见老师在楼道,礼貌性打声招呼,眼睛看到了地板上的一滩水渍。

    怎么这么多水?

    老师听到了老奶奶的心声,眼睛四处望了望,回答:“买了几条金鱼,结果在这洒了,捡回去以后发现少了一条,就又来找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,你慢慢找啊。”

    对话就此结束。老师装模作样找了一会儿,直到老奶奶完全进了门。

    她又说了句脏话:“真他娘的倒霉。”

    随后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男人拖回家中。

    原本的好心情被男人打碎了,老师恶狠狠地把毛巾扔在他脸上,对完全清醒过来的男人说:“自己擦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双手已没有力气抬起,脸蒙在毛巾里,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老师静了几秒,才伸手帮男人擦去脸上的血迹,一张清秀的脸彻底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男人:“我的外套口袋有一个手机,麻烦你帮我拿出来打个电话。”

    手机?这可是个稀罕物。

    老师按照他的指示拨通了电话,“老孙,我受伤了,快来接我。”随后他说出老师家的门牌号。

    电话打完。

    老师:“你怎么知道我家的门牌号?”

    男人:“做我们这一行的,都是活地图。”

    老师:“哪一行?”

    男人:“‘哪都通’这一行。”

    老师撇撇嘴,没再问什么。

    很快就有人搬走了男人,临了一个姓孙的给老师几千块钱,要她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。

    她听不到男人的心声,可以听到这个姓孙的,略微明白了哪都通公司暗地里干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异人?全性?

    果真是个大麻烦。

    她收下了那堪称巨款的封口费,生活照旧,只有闲下来才会想起那个她听不到心声的男人,越想就越磨人,这是老师从未体会过的——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透明可见,只有这个男人,完完全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不知道他的心情,不知道他是好是坏。

    人生中第一件不可控的事情出现了:老师去了哪都通一趟。

    男人已经三十岁了,比老师大了整整八、九岁,父母早已仙去,孤身一人生活着。

    他和老师是截然不同的人,他性格开朗,能轻易让人放下戒心,相处起来畅快舒服。

    事情便一直不可控下来,老师和男人像普通人那样走了相识、相知,相爱的剧本,最后结了婚。

    老师:“我有一个结论。”

    男人: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老师:“我之所以听不到你的心声,是因为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,是……天生一对。”

    男人笑着问:“怎么突然……”

    老师:“反向求婚,不愿意也得愿意。”

    男人:“让女孩子抢先求婚,我动作还真是慢……”

    他从口袋掏出红色的戒指盒,单膝跪下,“现在是正向求婚。我亲爱的吴淼小姐,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
    再然后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她听不到心声的人——他们的女儿。

    女儿也是一个天生异人,不会读心术,但直觉和洞察力远胜其他异人一筹,算是继承了一点母亲的天赋。

    男人请哪都通专攻精神方面的同事帮忙看过。

    同事:“这孩子的确有一些天赋,能轻易看破一些伪装,比如易容术、障眼法这种术法,而且大脑不易被我这种类型的异人入侵,但还没到完全抵御的地步。”末了加一句,“孩子是异人吗?”

    男人想起妻子的嘱咐,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他亲了一口女儿的脸颊,逗得怀里的孩子咯咯笑,:“我家小鱼是个普通人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同事中有一位叫孙雷的,平日与男人兄弟相称。

    孙雷还有一位弟弟,孙平。

    老师曾见过他一面,发现他心里充斥着暴力、破坏,于是跟丈夫打听他。

    老师:“那个人……有点奇怪,心里想的是杀人。”

    男人:“他一生下来就是这样,算是天生的,孙家给他找了许多办法,才勉强压制住。”

    老师:“这么个定时炸弹,不危险吗?”

    男人:“都是一家人……而且自从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后,症状比之前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孙平的女儿死于劫匪手中,那时劫匪领头的异能刚刚觉醒,就召集一帮亡命之徒,打劫银行。

    结果被警方重重追击,哪都通也出动了。

    劫匪走投无路,将车开进了幼儿园,几个孩子顿时丧生在车轮底下,随后他们劫持了整个班的孩子,挑了几个抱在怀里,意图挟持人质逃走,被劫持的孩子中就有孙平的女儿,孙水水。

    警方无奈,一边按劫匪的要求行事,一边看准时机营救。

    不料,劫匪内部起了冲突,领头的异能掌握得还不熟练,活活烧死了两个同伙和六个孩子,其他同伙见形式不对,便乱枪打死了领头,潜藏的哪都通公司成员趁机制服。

    在这一场动乱中,劫匪总共杀死了十七个孩子。

    男人率先赶到现场,未能救下。

    而后,与孙家的关系渐渐疏离。

    孙雷:“涛啊,不是你的错,只是……我这心里闷得慌。”

    女儿四岁时,老师的阿妈忽然去世,听说是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,便再也没有醒来,她的阿爸受不了打击,郁郁寡欢,不到半年也去世了。

    女儿:“阿妈,什么是死呀?”

    老师悲痛欲绝,无法给出自己的答案,便学着电视上的人回答:“死就是一个人变成星星了,在天上一直看着你,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女儿:“那阿爸阿妈也会变成星星吗?”

    老师回答不了。

    老师还有个阿妹,是阿爸阿妈在寨子前捡到的。

    侗族人是女子当家作主,和普遍的重男轻女现象不同,他们重女轻男,谁家生了女儿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整个寨子,所以一些人起了歪心思,就把女孩扔到寨子门口。

    老师把阿妹接到了山东,跟男人商量好才把异人的事情告诉她。

    阿妹十六岁,在上高中,正是青春活泼的时期,可她大抵是因为身世的原因有些内向,但心地善良,事事为别人着想。

    她发誓永不将异人的秘密说出去。

    阿妹:“我喜欢阿姐,这么多年一直是阿姐迁就我,照顾我,让我读书……我也喜欢小鱼,她和阿姐一样好。阿姐这么信任我……我绝不会说出去。”

    相安无事过了两年,阿妹为了准备高考从走读变成了住宿,只有周末才会回家。

    老师也依旧做着老师这份工作,男人经常夜不归宿,带着一身伤回来,还教女儿行炁的方法和异人世界观的普及——这是他们父女的秘密。

    被囚禁了两年的孙平逃走了,在囚禁室里用血留下六个字:我加入全性了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加入的?是囚禁前还是囚禁中……无论哪一种,孙平无疑是个叛徒。

    而最让孙家人心寒的是,他不过是假借孙水水之死,行不法之事。

    男人接到电话后赶紧赶回家,还没到家门口便有一股浓得令人发吐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,他看到他的妻子拼死抵住衣柜的门,孙平像个疯子一样砍她的身体。

    孙平见他来了,便把刀架在老师的脖子上。

    孙平:“余涛,怎么一副快要哭的表情?看见这么多血不是应该高兴!开心吗!啊……我忘记了,这里是你的家,这个人是你的妻子……”

    男人:“孙平……”

    孙平:“要是你再动一下,我的刀可就不听使唤了。这样……你砍掉你的一条腿,我就不杀这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老师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,“不……不要,他不会放过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男人砍下自己的左腿,孙平便立马收回了架在老师脖子上的刀,“乖,真是太乖了!”

    他走向男人,挥刀砍下。

    铛——男人的刀挡住他的攻击。

    他将孙平引到客厅,远离卧室的母女。

    这场打斗两人势均力敌,关键是孙平有法器护体,男人又失去了一条腿,很快就落了下风。

    楼下忽然有警笛声响起,大概是居民闻到血腥味报的警,哪都通成员也悄悄赶到。

    孙平击破窗户,纵身一跃,逃走了。

    失血过多让男人力竭,他拔出手臂上有毒的暗器,眼前已经模糊,一层白色的膜覆盖男人的眼球。

    他倒在地板上,爬到卧室,将背靠衣柜的老师轻轻放在地上,对里面捂住嘴巴不肯哭出声的女儿轻声笑道:“小鱼,不怕不怕……阿爸会保护你们。”

    女儿爬出衣柜,想抱住男人。男人却突然倒下,倒在老师的旁边。

    “阿爸!”

    “小鱼,让阿爸跟阿妈说会儿话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女儿没有再说话,无声流着眼泪。

    男人一寸寸移动着,将头和老师的头靠在一起。

    他问:“后悔救了我吗?”

    老师:“后悔。”

    男人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老师:“我原谅你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他亲吻老师的嘴角,“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    老师:“你这个大麻烦……”

    男人:“下辈子见。”

    老师:“下辈子见。”

    男人看向女儿,“小鱼,阿爸阿妈不能陪你长大了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便没了气息。

    老师察觉男人已经死去,眼泪涌出,身上的伤更疼了几分。

    她叫来女儿,把她抱在怀里,想起之前女儿问死是什么,她终于可以给出答案。

    “小鱼,阿爸阿妈要死了,‘死’就是永远消失了,你再也看不到我们,我们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你,我们不会变成星星,不会在天上默默看着你,陪着你。

    “星星是星星,阿爸是阿爸,阿妈也只是阿妈,所以天上的星星没有一颗是你的阿爸阿妈。我们死后,未来的路你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,你小姨心性天生善良懦弱,没人在她身边指引……容易受苦……所以将来的你肯定会受一些委屈。

    “但是,我们的小鱼一定会挺过所有的不容易,给小姨一些时间,让她勇敢起来,让她成为一个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小小的人儿记不住那么多话,也不太听得懂,她依旧流着泪,干净可爱的衣服沾上了血迹,见自己的阿妈哭了,便用脸去贴她的脸。

    “阿妈,不哭。”

    老师笑了笑,亲了下女儿的额头。

    “小鱼,听阿妈的话,做一个普通人,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女儿心里一根弦猛地绷断,她意识到什么,小心翼翼地问:

    “阿……阿妈?”

    老师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女儿又叫了几声,依旧没有听到老师的声音,她只能求助于自己的阿爸。

    她挣开老师的手,爬过去用小手推推已经死去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阿爸?”

    “阿爸?阿妈?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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