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归晴。

    风雨总算停了,他们一路往南而下,也敢在稍微繁华的地段出现补给。

    只是今日倒是奇怪,遇到了好几批官兵,拿着画像在寻什么人。

    张楚岚他们一激灵,躲在摊子后不敢出来,余小鱼怀中的山雨也像是感受到主人们的不安,原本闹腾的爪子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可曾见过他们?”官兵拿着画像问摆摊的小摊主,张楚岚与余小鱼对视一眼,那上面赫然画的是她和她阿弟。

    张楚岚握紧拳头,一边留意眼眶已红的余小鱼,生怕她失去理智而冲出去与他们搏命——这些人,竟如此赶尽杀绝,连两个不是张府的小孩都不放过。

    “没有没有……”小摊主面对官兵凶神恶煞的脸诚惶诚恐,就怕多吐出一个字,面前的人就会抽出手中的佩刀要他性命。

    官兵收起画像,不再理小摊主,继续往前走去询问。

    张楚岚拉着余小鱼飞快窜回山林,山雨嗷嗷大叫,似乎不满为何温暖的怀抱突然变得颠簸。

    张楚岚:“往后我们莫走大道,继续在山林中走,人多眼杂,你我……小心行事。”

    经此一遭,一行人走得越来越快,心急地甩掉京城的爪牙。

    天渐渐冷了,山雨也长成一条健硕的小狼,经常同两人外出打猎,因着种族天赋,倒不失为打猎好手。

    走得太久,张楚岚终于忍不住问:“还有多久?”

    余小鱼用手指指对面的山林,山林中隐有屋舍村寨,狗吠鸡鸣,答道:“就是那里。”

    还未有其他动作,两人一狼竟被团团围住,一群身着侗服、手拿刀□□矛的男人指向他们,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问:“你们是何人,为何来这?”

    余小鱼神色警惕地看着这一群人,料想刚进山头就被他们盯上了。

    她一只手拦住要上前搭话的张楚岚,见此人熟悉,便用阿娘教给她的侗语回答:“阿叔……我是小鱼啊。她望向张楚岚,“这是阿弟……阿爹阿娘被路上的劫匪所杀。走投无路……所以来投靠外公。”

    那人一听熟悉的侗语,便放下心来,又察觉幼小的余小鱼因触及伤心事而升起怜惜,让同伴放下刺矛,“是小鱼啊,都长这么大了……你来晚了,你外公前段日子……去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叫做吴武,一路边走边说,余小鱼这才知晓外公原是一名秀才,偶遇暴雨,便在寨中借宿一晚,彼时恰逢寨中三月初三“播种节”,一片欢庆。

    而他在篝火旁的一堆姑娘中,惊鸿一瞥,自此留在寨中,当了一位教书先生。

    前些日子,外婆因病去世,自此外公便茶饭不思、一人独守空房,不久便也一同跟了去。

    吴武道:“以往我们不懂汉语而错失了许多生意,幸好先生几十年前留在侗寨,这侗寨识字的人才多了!才有今日的不缺吃穿。”

    他推开面前的木门,“到了,此处就是你们的家,今天就好好休息,改天再带你们去祭拜先生。”

    两人听到“家”一字时俱是一愣,张楚岚率先反应,向吴武抱拳道谢,余小鱼紧随其后:“多谢阿叔。”

    吴武粗糙,不知如何安慰两个刚失去亲人的小孩,挠了挠头,憨声憨气道:“以后什么事尽管找阿叔哈!”

    他似是觉得此番话由他一个大男人说出不好意思,便快步离去。

    张楚岚不会侗语,所幸刚才他见机行事,并未出声。

    在吴武走后,他拉着余小鱼走进了屋内,屋内还是主人生前居住的模样,书籍摆满了半个客厅。

    越过客厅便是两间房间,一间是吴淼的,还留着吴淼少年时期生活在这里的痕迹,另一间便是外公外婆的,满是老人们生活的气息。

    余小鱼看这空荡荡的房屋,不由得又想落泪。

    彼时他们一家其乐融融,外公教阿弟读书写字,她随着阿爹去往林中举弓打猎,阿娘和外婆便在门口吹笙唱歌,好一副快活景象。

    现如今,物是人非,只剩一些物什怀念故人。

    张楚岚知晓她心中的情绪,抱住余小鱼,定下郑重的承诺:“我张楚岚,此生必将护余小鱼周全,一辈子当余小鱼的家人,永不背弃。”

    余小鱼愣住,她的双手不知放在何处,最后只好放在张楚岚的腰间:“楚岚哥哥,我不要你的承诺。你的诺言太重,世事无常,你我终有分开的一日……待到那时,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自在。”

    张楚岚看着余小鱼的眼睛,颤抖着嘴唇说道:“自在……过去种种,如何才能自在……”

    现如今,只有你在的地方才能自在。

    天大的灭门之仇就在眼前,他和她都做不到吴淼所说的“永远不要回京城”。

    他们都深知长辈对他们的期望,复仇之事在两个小孩面前显得如此渺茫,他和她如何能与那样的仇敌抗衡。

    可唯有复仇,才可使心可安,身自在。

    学会隐藏,便是第一步。

    所以面对吴武时,余小鱼便下意识隐藏张楚岚的身份,而侗寨地处山林深处,阿爹阿娘死去的真相永远不会传来。

    两个小人儿终于在温暖、柔软的床榻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,他们的手无意识握在一起,触及掌心的温度使得他们的眉头舒展开来。

    山雨在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用尾巴圈住身体,不时用黑色的鼻头拱来拱去,最后围成一团白色,远远看过去,宛若一团白雪堆在床上。

    安定下来便是适应,张楚岚渐渐学会了侗语,也能和寨子里的人搭上话,披着余瑚的身份行走。

    复仇法则一:自强不息,要比仇人变得更强。

    两人夜间时常跑去更深的林间切磋,可没有师长指导,瓶颈一直突破不了,只好用硬打的老办法,继续机械地模仿。

    武毫无突破,文可不能落下。

    幸而外公是教书先生,屋内的书籍都标上了注解,且以张楚岚和余小鱼的聪慧,一屋子的书,不到十年便可看完。

    复仇法则二:强身健体,要比仇人变得更壮。

    两人天不亮就起来绕着山头负重挑水,一日复一日,倒是过了度,余小鱼率先就病倒了。

    没法子,看着床上不断冒冷汗、说胡话的余小鱼,不想麻烦他人的张楚岚只好去寻吴武。

    急冲冲出门,还未到吴武家门口,一位女子远远看见张楚岚,便招呼他:“呀……娃子怎么来了!看这急得满头大汗,出了啥事?”

    张楚岚定下心神,迅速将事情全部概括,吴婶哎呀一声,连连谴责自己。

    她看这两个孩子太过懂事便没有过多关注,只是时常教教怎么染布料、怎么在侗寨生活。可却未意识到,再懂事也是个孩子,再聪慧也有解决不了的事。

    “怪阿婶,没有好好照顾你们。”

    张楚岚抿着嘴,并未答话,垂在一旁的双手微微发抖。他努力遏制,不让吴婶察觉他的异样。

    他杯弓蛇影,心里头一团乱麻,就怕余小鱼就此病去,独留他一人活在这暗黑的人世。

    自此定下了复仇法则第三条:保护自己,保护余小鱼。

    两天之后,余小鱼终于又生龙活虎,精神起来了。

    经此事后,吴婶便渐渐关注起这一对姐弟,可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劲——张楚岚怎么比以前长得更俊俏了?

    虽说她第一次见余瑚是在他四岁时,年纪大了脸长开了也能理解。

    那……为何小鱼与幼时相差不大。

    吴婶辗转反侧,推了推旁边睡得像只死猪的吴武。

    “死鬼……哎……你说小鱼这两姐弟怎么长得不太像啊……一个大眼睛杏仁眼,一个随娘脸上有洞洞(梨涡)……”她又推推身边的人,“你咋不回话!”

    吴武迷迷糊糊“嗯”了声,“你管啥呢管!”

    “这俩毛孩子……”吴婶突然停了下来,多年的夫妻情谊让她察觉吴武的话中有其他的意思,“你给俺说清楚,什么‘管不管’的?你晓得其他事?”

    吴武半睁开眼睛,不耐烦地“嘘”了一下,“两个孩子……逃难来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确是个大大咧咧的粗人,但身为侗寨里的主事人之一,心细如发,自是外出探查一番。

    京城事问江湖人,了解始末再一猜想,便也知道了个六七八。

    余下的,不便再探。

    吴婶就此收住,不再过问。

    世上有些事,就忌讳知道的东西越多。

    当初她就不同意吴淼女扮男装去京城科考,说什么远大志向。

    这些年过去了,她在山里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还不是照样好端端的活着。

    她叹叹气,终不见故人音容相貌。

    吴婶收拾好心情,打算明天一早去看这两个毛孩子。

    可不曾想,竟撞见了两个毛孩子一起睡床上的画面。

    还有一只打着哈欠的小白狼!

    好啊好啊!亏她觉得这俩人聪慧,不必让人担心,却不想竟然如此不顾男女大防,一同睡在一张床上!

    纵然他们侗族民风开放,也需男女避嫌啊!

    吴婶指着床上被她吵醒而睡眼朦胧、迷迷糊糊的两人,气得发抖,“你们”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她心里是向着余小鱼的,她与她阿娘从小便是青梅,想着日后便操这份阿娘的心。

    若是让外头得知她七岁还与别的男孩同睡一处,可怎么选好人家的男子!

    她怒从中来,就要拽起张楚岚往他屁股上打。

    可张楚岚眼疾手快,立马从他面前溜走,从刚才吴婶的举动中便知为何要来揍他,于是张楚岚一面低头躲吴婶一面道:

    “阿婶阿婶!我错了!”

    吴婶撸起袖子去抓张楚岚:“错错错,既然知道是错的为何还不改!”

    这么一问,张楚岚心中的一些心思被险先戳破,脚下略一停顿,就被吴婶逮住了。

    余小鱼跟着她阿爹四处行走,自然不会在意,而他呢,早早被教授了礼义廉耻,为何如此?

    是了,此处不是山林,入夜不用时时拥抱互相取暖,亦不用哼着她知他也知的无名小曲。

    此处有温暖的被褥暖身,有屋舍可避雨挡风,更有热食饱腹,偏偏不顾男女大防,放任自己行事,又是为何?

    不过是放不下、舍不得,看不见就心烦气闷。

    张楚岚头一次正视自己感情,惊觉自己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因着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。

    吴婶拽住张楚岚细小的胳膊,另一只手正要上手,就被余小鱼抱住,她尝试甩开,却发现怎么也甩不掉。

    常年耕种的妇女手上力气大,硬生生拖着两个小人儿从屋内走到屋外,山雨跟着三人的动作来回团团转,不时“嗷呜嗷呜”地发出自己的抗议——你们不带我玩!

    余小鱼见吴婶真生气了,便大声喊道:“你别欺负他!”

    她一直护着他,他又怎能窝在身后。

    张楚岚正要出声向吴婶认错,就被余小鱼惊天动地的哭声掩盖了前奏:

    “阿婶!我们错了,你别打他!我想阿娘!我想阿爹……我想阿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弟”二字差点脱口而出,幸而被余小鱼的一声抽泣换气声止住,张楚岚的身份才不至于在明面上露馅。

    吴婶也被这哭声弄得一阵心慌,更何况余小鱼还提到了自己的阿爹阿娘,怜悯之心顿生,便放开了禁锢张楚岚的手。

    “这么大人了,就算是姐弟,明天也给我分开睡!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吴婶便撩起袖子气冲冲去打扫吴淼的房间,好让两人分房睡觉。

    余小鱼两手抹眼泪,悄悄向望过来的张楚岚做了个鬼脸。

    ——示弱成功,奸计得逞!

    张楚岚放下心来,去帮她抹掉眼角还未抹干净的泪痕,却转了个头,轻轻用食指按在她左边的梨涡上。

    “别哭了。”

    我舍不得你哭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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