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欢儿望着谢明安发愣。她自然记得这个人,声名鹊起的城南谢氏家主,但自当年之事后,他再未进芳华院一步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赎我?”她更想问,为什么是你?

    谢明安轻轻一笑,“院中一别,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。谢某如今已非吴下阿蒙,徐姑娘可愿一顾?”

    徐欢儿一双妙目盯住他许久,道:“容我想想,明日再议。”

    谢明安离去。多年相伴的女侍艳羡:“谢公子真是深情,姑娘还想什么呢?”

    徐欢儿不答,只是站在窗前,将帘子掀起一角,出神望着楼下的马车。她看见一只素手拨开帷幔,似有人与谢明安说话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芳华院便遣人去谢府传信,说徐姑娘想见太太。

    谢明安皱眉,看向余氏。

    余氏拿着徐欢儿亲手写的帖子,抚了抚上面的玉兰花纹,吩咐备好马车,前往帖中所约的泰和楼。

    那日,这两个女人在泰和楼的雅间中谈了些什么,红叶也不甚清楚。只知道,杨妈妈留下了谢家送来的所有财物。徐欢儿独身一人,带了贴身衣饰、乐器和琴谱,坐上了一乘小轿,进了谢府。

    余氏让人将园中一处僻静之所收拾出来给她居住,叫做梳红阁。紫苏和红叶两个小丫鬟,也是余氏从自己的陪房中挑选的。

    徐欢儿的从良后生活虽说乏善可陈,倒也自在。余氏沉浸于管理家中生意,并不要她晨昏定省;谢老太太心思都在养育孙儿和与儿媳妇斗法上,除了她刚进府时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外,平时几乎想不起来有她这个人。

    至于其他妾室,刘姨娘本来就不甚得宠,有了女儿谢逸后,亏了身子,再难有孕,便以奉承好谢老太太为第一要务。

    金姨娘上位的方式不甚光明正大,偏偏卖身契又攒在余氏手心里,也不敢十分作妖。她以为自己是余家家生子陪房过来的,总比徐欢儿这烟花女子身份高,话里话外带刺。徐欢儿只图清静,并不理睬。

    紫苏红叶二人原本是在金姨娘做大丫鬟时手下管着的二等丫鬟,因其刻薄,早有怨念。见到徐欢儿如此好脾气,真是怒其不争。

    “姨娘也太给她脸了。都是家生子,谁不清楚谁?她金家有什么体面?家里就剩个老娘和一个烂赌鬼哥哥,败完了家财不说,穷得偷主子房里东西去卖!”

    “太太看她做出不堪的事来,哪还能叫她再碰值钱的东西?便把她手里的钥匙全拿回来了,交由铜钱儿姐姐管着。她没了脸,转头就去勾搭老爷!”

    红叶嘴上不饶人,紫苏虽稳重些,提起金氏元宝儿,也是竹筒倒豆子一般。

    徐欢儿坐在琴台前,用手一抚,叮咚作响:“都是别人的恩怨。我只过自己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偏偏世事不如人愿。一日,谢适和谢遐姐妹俩被各自乳母抱着在园中玩耍,听到梳红阁中抚琴声,便哇哇大哭,闹着要进来。

    徐欢儿平日寂寞,看到两个粉妆玉砌的女娃娃,自然欢喜。于是弹了几段童谣,教两个孩子学唱。她嗓子虽哑了,也还可以低吟几句。谢适和谢遐还没到说话的年纪,只能跟着乐声嗯嗯呀呀。屋里笑成一团。

    闻讯赶来的金姨娘看到这一幕,立刻黑了脸。

    她好不容易生下的遐儿是堂堂的主子姑娘,怎么能跟这种院子里出来的女人学唱曲儿?

    她嚷着让乳母把孩子们抱走,随后冲向徐欢儿,骂她是陪男人睡觉换钱的狐媚子,狐媚了老爷,狐媚了太太,现在又想狐媚姑娘们。

    徐欢儿轻抬袖口挡住她飞来的口沫:“我陪男人睡觉,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子可走。而你明明有路子可走,为何要去陪男人睡觉呢?谁才是真正的贱骨头,还用说么?”

    金姨娘白了脸,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,扑了过来,伸手便要去抓她的发髻。

    手还未到,便有两个力大的媳妇子将其一把架住。余氏不知何时进了门,冷眼盯着金姨娘:“关上三天三夜,不许她再发疯。”

    跟着进来的紫苏红叶吓白了脸儿,忙不迭收拾掉落一地的琴谱。

    余氏和徐欢儿对坐无言。良久,徐欢儿抬头问:“太太,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,您会怪我吗?”

    余氏叹了口气,说:“若你拿定了主意,我用过一个好郎中,明日起就让他给你调理。”

    徐欢儿并不容易生养,在芳华院那些年,一碗一碗的避子汤药喝下去,害得她每到月事那几天便疼得满床打滚。

    余氏安排的张郎中果然不是浪得虚名,喝了一些日子的药后,徐欢儿便被把脉测出已有身孕。

    她靠在床边满足地一笑,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,终于……不用再面对谢明安的需索。

    是的,她不喜欢他,甚至厌烦他。

    就算只是借他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,她也恶心。

    这种厌烦的感觉,大约是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开始的。

    这些事情,红叶自然不会知道。谢遥是在一次装睡时,从徐欢儿口中听到的。

    那日,徐欢儿早早遣散了紫苏红叶,在房中放好酒菜点心,焚香祭拜。

    “今天,是我徐家落难之日,家破人亡,已有一十八年。只愿爹娘和哥哥姐姐在天有灵,护佑遥儿平安长大,护佑……太太心想事成。”

    祭拜结束,徐欢儿坐在桌边,自斟自饮,喃喃细语,却没发现,床帘中有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正在看她呢。

    喝了酒的徐欢儿眼睛明亮,双颊晕红。其实,她跟现代的自己年纪差不多,却有了这么多经历,谢遥心想。

    “太太送来的这个酒,好甜。

    “我说,你这个爹爹呀,我是一万个看不上。他呀,根本就不配娶太太。

    “当年他进了芳华院,我还以为只是听曲子解闷儿。结果倒好,要我陪他过夜。好色的男人我见得多了,可这刚死了老婆,就来寻欢作乐的,我是头一回见。

    “可笑的是,一起来的众人还要夸他对先夫人重情重义。原来重情重义只需嘴上说说而已。故而我就是看不惯他,就要让他下不来台。

    “他来赎我,人都说是对我念念不忘。可我知道,他不会。因为他就是一个薄情之人。

    “小遥儿呀,你可别相信戏台上演的和话本里说的那一套,什么有的男人只对一个女人用情,对其他女人都是薄情。要我说,他们就不会对任何女人真心实意。”

    徐欢儿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,眼神却越发凌厉。

    “这道理,我从小就懂得。

    “那年家中遭难,爹爹被架走。娘亲一边哭,一边让人去姐姐夫家传信,只求亲家能从中斡旋。不求脱罪,只求帮忙照顾家中老小。

    “结果呢,只盼到了一纸休书。那家为了摆脱干系,将我姐姐休了回来——多狠的心!姐姐已是出嫁女,原可不被牵连,这是活活要她的命!

    “在女牢中,姐姐和我关在一处。她还傻乎乎地说,与夫君青梅竹马,情意深重。夫君碍于父母之命,休妻是权宜之计,总会接她回去。

    “不出两个月,她就被一个消息逼得撞了牢墙——她那深爱的夫君,已经在跟某家议婚了!你说,好笑不好笑?”

    徐欢儿笑着笑着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谢遥没睡好觉。旁边的徐欢儿醉中梦魇,大叫姐姐。谢遥只好将小手贴到她脸上,连声叫着娘亲,方才平静一些。

    母女俩就这样相拥一夜。

    那晚过后,谢遥对徐欢儿的观感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此前,她只觉得徐欢儿是原本真正的谢五姑娘的母亲,而不是自己的。但当她知道了徐欢儿的惨痛秘密,两个人有了真正亲近的感觉。

    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,徐欢儿是少有的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。

    徐欢儿有时也觉得奇怪。前些日子谢遥不慎落水,把她也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。孩子救活了后,性情大变,安静了许多,甚少哭闹,经常专注聆听大人们之间说话。她弹琴的时候,谢遥也会托着腮静静欣赏,露出沉醉神色。

    “姑娘早些懂事也好,这家里豺狼虎豹的,保不定还要生事。”紫苏总怀疑是两个姨娘暗地里捣鬼,特别是那个姓金的。

    徐欢儿摇了摇头,看着不远处坐在窗口发呆的女儿:“太早了,我是七岁那年懂事的,原以为她……”

    她看着转头看过来的谢遥,住了口。

    谢遥的寡言少语,其实是一种自我防御的机制。她只要到了陌生环境,都是先默默观察一段时间,再去决定自己的处事方式。

    但是有的时候,一个不爱说话的幼女,生母出身又拿不出手,容易招致其他孩子的欺凌。头一个就是异母兄长谢通。

    谢通眉目颇像母亲余氏,脾气却截然不同。他在谢老太太身边长大,祖母一味溺爱,宠得他无法无天。家中这些兄弟姐妹,他除了对长兄谢运还算给三分薄面,余下的姐姐妹妹们,无一不被他闹过。

    大姑娘谢迎做的精致荷包,二姑娘谢逸从谢老太太那里得的摆件,三姑娘谢适从余家舅舅那里得的白玉小马,四姑娘谢遐新打的芙蓉色穗子,只要他看中了,定是要抢走。就算玩厌了还回来,也是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谢遥冷眼旁观,她本就不是孩子心性,房里没有什么玩具,也不会做女红活儿,看这熊孩子能拿走什么?

    她没想到,自己变成了那个玩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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