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氏静静倚靠在窗边,看着那道窈窕身影远去。

    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奇妙,一半靠天意,一半靠人心。

    第一次见徐欢儿,是十一年前。十七岁的余芷兰,已经跟着父兄做了三年的生意。

    外出之时,为了免去麻烦,她卸下钗环,束起头发,作男子装扮,自称是余家族亲。许多新结识的人,都果真把她当作一个俊朗少年。

    这一日,她跟着哥哥去庄员外的府上赴宴。因余家的盛名在外,众人对他们甚是趋奉。宾主彼此见礼后入座,庄员外便拿出一叠纸来,笑道:“各位若有心仪的红粉知己,尽可以写上,全由小老儿付账。”

    她那时还不知道这叫做“局票”,满脸疑惑地望着旁边的哥哥。庄员外笑道:“余小兄弟年轻面嫩,我便给你荐个好的。上回我瞧见芳华院新出来一个小倌人,今年才十四岁,原是家中犯了事的官眷。模样气度都是上上等,唱腔极妙,又会写诗作赋。这样的年少佳人,来陪我们这样的老头子岂不糟蹋?倒是陪伴余小兄弟这般的青年才俊,最为合宜。”

    众人连忙鼓掌称是,余芷兰便莫名其妙写了局票,叫了个倌人来陪自己。她想一想,憋住笑,一会儿人来了,可怎么应对呢?

    席上众人请的倌人都陆续到了,唯独芳华院这位徐倌人迟迟未至。余芷兰也不以为意。可是庄员外作为主家,脸色却不好看起来。

    再等了一刻,只见一位豆蔻少女身着碧绿色纱衣翩翩而来,峨眉淡扫,朱唇轻点,顾盼间颇有韵致。她含笑行礼:“欢娘来迟了,刚才在张守备席面上,接了局票便转来,还是晚了些。还望老爷们恕罪。”

    庄员外一听,自己的脸面竟比守备的还大,硬生生将一位小倌人从他席上叫了过来,颇为自得,原本的那些怒气便抛去了爪哇国。因徐欢儿年纪尚小,众人也不苛责她,只纷纷说道:“要罚要罚,便罚一支新鲜曲儿便是!”

    徐欢儿嫣然一笑,坐到余芷兰旁边,取过琵琶,随意拨弄,极是动听。

    “春悄悄,夜迢迢。碧云天共楚宫遥。梦魂惯得无拘检,又踏杨花过谢桥。”(源自宋朝词人晏几道《鹧鸪天·小令尊前见玉箫》)

    她放声唱毕,琵琶尾音依旧不绝,又等了一会才歇。

    众人静默片刻,轰然喝彩。有人问:“欢娘唱得绝佳,却怎么只得这半阙?”

    徐欢儿眨眨眼:“要不怎么说是新鲜曲儿呢?还没煮熟便唱给你们了!”

    庄员外笑着摇头:“到底是年纪小,这般促狭!”

    徐欢儿轻松化解了局面,心中已定,便又向旁边余芷兰告罪。芷兰原就没有生气,见到本人,又觉得亲切可爱,兼之歌曲动听,让人就像饮了甜酒一般,心中甚是喜欢这姑娘。

    两人聊得投机,渐渐靠近,徐欢儿瞧着芷兰皮肤细腻,声音柔和,有些狐疑。再细瞧一瞧,心里有了数。她素来机灵,也不多问。

    宴席结束,芳华院早有马车来等着接徐欢儿。临行前,余芷兰悄悄问道:“你真的是从张守备家里转局过来的?”

    徐欢儿挤一挤眼睛,便走了。

    余芷兰想,今天倒是从这小丫头身上学了一课,看来做倌人也是有门道的。这女孩性子有趣,模样也是有趣,刚才那表情像个小狐狸。

    她原本就是个胆大妄为的,自从第一回见了徐欢儿觉得投缘,便时常去芳华院寻她说话。多去几回,那儿的杨妈妈也认出她是女儿身,但赏钱丰厚得很,故懒得多问。

    这一日,二人在院中闲坐,打双陆棋子玩。徐欢儿道:“你这人是嫌钱多不成?我与你喝这一个时辰的茶,便是白银十两。你可倒好,也不用我唱曲,就这么坐着玩儿,图什么?”

    余芷兰懒洋洋靠在贵妃榻上:“我图自己高兴,不行么?你一天转好几个局,好好的人也累坏了。我花上十两碎银,就是为了让你好生歇息一个时辰,不用看那些老头子脸色。你却不懂我的心意,真真气人!”

    徐欢儿瞪圆了眼睛说:“好大口气,十两还是碎银呢?”随即噘着嘴道:“我怎么不懂?只是我心里有愧,你待我这样好,我却无从回报。除了弹琴唱曲,别的我一概不会,连绣个帕子也跟鬼画符一般。若你是个男人,我便索性从良跟你回家,倒也合适。可是你又是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若我是个男人,我便修一处风景绝佳的园子,让你住在里面,既不要你生儿育女,也不要你管家理事。你高兴弹琴便弹琴,高兴唱曲便唱曲,快快活活过日子。”余芷兰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“呸!哪有这样的男人?”徐欢儿啐了一口,却认真想了起来,“要不咱俩嫁同一个男人也好,就能天天在一处玩儿——也不行,你是富家小姐,必然会嫁豪门公子。我早没了娘家,做了倌人,本名都丢了的。你要嫁的人家,不会想要我进门。”

    余芷兰叹气:“豪门公子,你当我想嫁就能嫁?现在待嫁的好女子多,待娶的好男子却少得很。前年我及笄起,便立誓,有哪个男人能依我三件事情,我便嫁他。第一件,不许过问我的生意;第二件,不许侵占我的陪嫁;第三件,成婚后,新挣的钱财账目分开,我不图他挣的,他也别图我挣的。这两年也不知道吓退多少人!”

    徐欢儿拍手道:“极好极好!想必有许多人是冲着你余家这摇钱树来的,你这样一讲,清清爽爽,叫那些痴心妄想吃软饭的都走开!”

    “所以,再拖下去就成了老姑娘,我祖母愁得了不得。”余芷兰头疼。彼时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前后,长辈就要开始忙着看婆家了。如她这般拖到十七八岁还八字没一撇的,已是少见。

    “老姑娘便老姑娘,我反正也不想嫁人,我陪着你!”徐欢儿拍拍她手。

    没有想到的是,一年后,余芷兰便披上了嫁衣。两人从此断了联系。

    再过三年,芳华院中一辆马车帷幔拉开,楼上的徐欢儿依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
    泰和楼雅间中,二人再一次对坐。

    “我早就想要问你,你怎么嫁到他家去了?”徐欢儿硬邦邦地问道。

    余芷兰怔了一怔:“无他,只因他能满足我那三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的日子呢?过得称心如意吗?”

    余芷兰嘴角微翘:“还过得去,只要放弃对夫君的幻想,我便还是以前的余芷兰,天不怕地不怕。”

    徐欢儿点头了然:“那我便放心了。若是你喜欢着他,我就守在芳华院老死也不妨。若是你本来就不喜欢他,我就厚着脸皮,去你那儿混日子算了,你可莫要嫌弃我无用。”

    余芷兰微笑:“我嫌弃你做什么?我家里正好有了一个园子,你高兴住哪一处都可以。想不到我当年打趣的话竟是成了真的!”

    徐欢儿举杯:“饮了此杯,就当我们今天是第一回见面。”

    “太太,二少爷醒了!正找您呢!”铜钱儿急急进门。倚在窗边的余氏猛然惊觉,赶紧去看儿子。

    谢通趴在床榻上,泪痕未干。伺候他的丫鬟将清毒化瘀的药膏捧给余氏,余氏便挽起袖子,一点点给他上药。

    “娘,他们都不信我,为何你就会信我呢?”谢通闷闷地问。

    余氏道:“你是我亲生的骨肉,我信你就跟信我自己一般。”

    谢通扭过头:“那祖母与父亲呢?他们也是我的骨肉至亲,为何不肯听我说半句?大姐姐是看着我长大的,怎么似乎不盼着我好?反倒是大哥哥,虽说他长年在外头上学,不太亲热,却还为我说话。”

    余氏正好敷完了药,略一沉思,便立起身来,让丫鬟退出房间。

    “平日里我教导你的话,你一句不听。这回你挨了教训,正好看清身边的人。塞翁失马,焉知祸福。

    “你祖母本就不是个明白人,她气我拿着陪嫁不给她儿子用,早就把我当了仇家。她接了你去养,原本是想要拿捏我,我还是不听她的,她就索性要养废了你。一来,让你不成器,终生依附你哥哥;二来,我也失了依仗。平日里她偏袒你,是因为孙女们在她眼里更不是东西。这次她不信你,是因为你得罪的是侯府,为了讨好贵人,她什么舍不出来!

    “你父亲那些好名声,大都是吹出去的,其实做起事情来糊涂得很,我与他夫妻多年,怎么不知?一把年纪了,还是听他娘的话,没点主见。只要你祖母不信你,你父亲必然不会信你。

    “你那姐姐,从我进门起就没正眼瞧过我,哪怕我掏心掏肺当亲闺女一样的待,她见了我还是那样儿。你是我亲生的,她有什么真心待你?你平素也没少欺负她,真当她是个面团子由着你捏?

    余氏一口气说完,又道:“这回一看,你大哥哥倒是正派人,以后多跟他走动不妨。你可不能再糊涂下去了!往日里大家让着你,因为你是嫡出的少爷,是你祖母养大的。等你长大了,还想要别人尊重你,那就得有真本事拿出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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